不要再問我了
我討厭父親問我任何我暫時無法、根本無法或可以回答但不想回答的問題。然而也許是因為我討厭僵在那裡,我怕僵在那裡越僵越是漏洞百出,故自小開始,為了處理父母婚姻失和的狀況,我學會敷衍、學會心理戰,學會在極短的時間內迅速揣摩他提問的動機和需求,然後做出「正確」的回應,即便通常潦草又虛無。
可是有時候這種伎倆會破功。例如母親過世前似乎拿走了他的一筆儲蓄,但小孩完全不知情,也不知道這錢到底去了哪裡——我就被「拷問」了將近七、八年,父親才不再追問。因為「真的不知道」,所以「沒有撒謊卻反而被指控撒謊」,讓我無法再靠簡單的言語作結打發。那幾年,每當面臨一次又一次相同的問題時,我都刻意睜大眼睛直視父親以表我的誠實無愧,同時在暗地裡捏碎母親的靈魂,希望她痛。被逼到頂點的時候,我都很想從地下挖起母親的棺材,後來才想到她早無遺體,僅剩下一罈白灰。
要怎樣跟白灰對話?父親有他的難處,所以只能將懸案解方寄望在子女身上。而哥哥脾氣剛烈、我行我素,沒人治得了他,因此「懂事」的我似乎就接下了很多任務。我想正是從那時開始,我慢慢岔出了一條路,走了好久以為是往前,後知後覺才發現我忽略了「往前」的另一層意義,正是「遠離」。我無法再當一個正常人,我離一個正常人的標準越來越遠。
「懸案」肆虐的後期到「結案」後兩、三年的時間,接應父親所有的提問,我依舊習慣性撒謊,不過這時的謊已經沒有「求生存」的目的,只是單純又老套的「善意的謊言」。畢竟父親有焦慮症,我不願成為那個讓他加劇緊張的因子——所以我隱瞞:包括我被哥哥長年精神暴力、言語暴力的事情,包括北部的親戚對此事不聞不問,包括我大三時確診恐慌症服藥多時,亦包括我的性向和所有工作跟生活的困難⋯⋯,我沒有一件事有說。可能是自顧自地雞婆,也可能是我太瞭解父親的個性與他的引爆點,我下意識通通不去踩。再加上我們的關係本身即薄弱,因此他沒問,我不會說;他問了,我胡說。
我以為這樣是最好的,直到四年前因緣際會「被迫拆穿」,我才知道原來我可以說。但這份「原來」所產生的安慰亦為時不長,我在很多情況下得到的回饋及印證只是:父親終於得知了我這個人一部分的故事,但他也只是知道而已。是的,有些事我可能真的可以說,我感激;不過同樣地,我更加確知有些事我不能說。沒說之前也許是地獄,說了之後呢?多了一個人站在世間皺著眉頭,無法理解你那是什麼樣的地獄。他擔心的臉和言語,一句句都送你下到更深的地獄去。
七月中某個夜晚,因為一些舊疾般的原因,理智線斷掉了,一邊流淚一邊傳出幾百字的訊息。最後父親說:「不懂你在說什麼。無法理解。到底是怎樣?」我倏忽甦醒過來,替自己感到可笑。過了幾天我收拾好情緒,回覆他:「沒有怎樣,只是一時感性而已,別放心上。總之我會好好的,別操煩。」
不要再問我了,父親。
我只會告訴你:我過得很好,沒事。我會處理好,沒事。我有照顧自己,你也要照顧好自己。
2020/8/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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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向明天告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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